吳國忠/ 2011 年寫於澳洲雪梨舊居
這是一個有趣和嚴肅的問題，在這個世界，練太極拳的人口將近十億，幾乎沒有人關心這個問題。大家都知道只要找個地方學，跟著大夥一起比手畫腳、動動筋骨、伸伸懶腰，回來就滿足了。其實在華人老祖先心裡，這可是個高度嚴肅的問題，是牽連生死、壽命與健康，否則終身浪費時間，白白糟蹋自己青春，弄不好，稍有不慎，或許給自己帶來傷殘，甚至送命。淺層的，當作一般健身操，自然要比睡懶覺窩在被窩裡好得多。若認真些想學好太極拳，希望得到太極拳無窮好處，這個無人問的問題，理應先知道、先了解。近四十年來，我常說：「太極拳為什麼叫太極拳，叫它極太拳也可以？」學者不能說：只要我動作放慢，軟綿綿，就是太極拳。
百年來，太極拳走出皇宮到了民間，一時風起雲湧，成了男女老少、士農工商、達官顯貴爭先學習，到今天早已成為世界性和最普及的運動。雖然在華人早年被西方人歧視心情中，今天是可喜可賀，可是越是普及、越受人歡迎，太極拳的真正面貌也就越被忽視，殊為堪憂、甚感痛心。這是值得華界有心人注意和努力改善，否則時間一久，亦會隨著時尚而被淘汰，被現實埋進土堆裡。
（一）、站在華人太極文化裡談太極拳，首先要從華人老祖先五千年前源頭說起，對太極拳的認知、太極拳的構思、創始的精神、生活的影響、文化的內涵去了解老祖先心中：太極是甚麼、代表甚麼、華人文化爲何會出現這個世界獨特的太極文化？然後從這裡面去慢慢認識華人口中的「道」。說話模稜兩可的習慣、做事的方式，凡是差不多的怪精神……這些和西方文化絕對不同的一切，其實就是太極拳本質和它奇特思維。
所以學習太極拳、研究太極拳，不能只從表面方式，只找形象、套路、模式，或者找看得見、尋得著的歷史記載，甚至街坊流傳的虛構杜撰的故事和武俠小說誇大描述……去找尋和研究真偽，就認為自己已經集思廣益，已經找到了太極拳。因為這樣，加上世人好虛名、好為人師、喜人奉迎等，才使今天太極拳著作早已超過千種。現在，遍地都是國際太極拳名師、到處都有國家級太極拳教練、專家……學者若真有問題請教他們，謙虛的會說：「我自己也未練到。」自負一些的高手說：「你問的是理論、是空談、是老一輩論調，練不到的。我形意、八卦、太極、少林全都會，我教的才是真功夫。」真是如此嗎？先師鄭公曼青說：「書上寫的全是古人的話，古人是不會騙人的，只是今人不去研究，不敢究底探源、落實，只想一夜成名，成為天下第一高手。」殊不知，前人留下的全是用自己生命、血汗、智慧、經驗，一步一腳印、按步就班、逐步累積而成。現在人學不好、練不到，最大致命弱點就是不敢、不願用自己真實的生命、血汗、智慧、時間去學習、研究、練習，才使太極拳淪為老人健身操、舞台上討好觀眾的特技表演與魔術鬧劇。身為華人又為傳統太極拳播種者，只能在八十古稀，還拋頭露面、到處爲太極拳奔走疾呼：「珍惜、大家努力、太極拳太好了！」
（二）、凡是想要在太極拳裡多得一些益處，不想一生一世只練健身操過日子，更不願老扮小丑在觀眾面前做假表演欺騙觀眾，那就不能將自己寶貴的時間白白消耗在太極拳外形、虛幻的故事或盲目的個人崇拜，甚至偏信一個人。因為要學好太極拳是絕對不可以只靠語言、文字、影像、畫面去研究。這些只是觀念，是看得見、聽得到的片面，是永遠觸不到太極拳的中心。前人太極拳，開始就是爲了求生存、救命，是生死搏鬥的經驗。少者個人單打獨鬥，多者數千數萬人，甚至國與國的戰爭，就是日常生活在商場、家庭、夫婦之道、子女教育、朋友相處以及自己健康，全都用得著。若用得對，處處可致勝、事事可獲益。太極拳被華人視為國粹、文化遺產、國家瑰寶，絕非偶然或誇大。
（三）、先師晚年常說：太極拳好的不得了，太極拳給他多活五十年，但好功夫要好人去練。過去我年輕、不懂事，現在八十古稀，卻有些想通了。先師所指的好人，是另有一層深意。就在我叩頭第一天，先師就嚴厲地告誡說，要我把過去所學全忘了，就是連作夢也不能夢到。現在站在「太極生活化，生活太極化」裡，第一個優先要忘記的就是「我執」，凡事不能有偏見，任何大小事不造作，是非取捨要順其自然。做好要自然，做不好更要自然。好中要更好，更好更要自然。雖然我們今天都是凡夫俗子，做不到菩薩、聖賢，但是我們要學好太極拳，要在平常人中作平常事，要做一個道地平常人，就是先師說的好人，也就是要時時警惕自己、鞭策自己，在行站坐臥、應事接物，問問是否合乎自然與太極之理。前人有個故事說：做人要睡就睡，要坐就坐，熱了取涼，冷了取火，不妄作，不妄想。餓了，有甚麼吃甚麼，渴了，有水就喝。要在清靜無為自然中，才能求到與人、事、物觸動剎那的真種子。
（四）、在佛門裡所謂「知」是「定慧合一」，是「般若直覺直扣天心」的大知，非知識之知。先師晚年說，他的太極拳是要依理如法，是純道家太極拳，是純炁功拳，是道地的先天拳。所以，在先天太極拳裡的真知，絕非指我們離開母親，牙牙學語後的知識。這真知是致虛極、守靜篤，自然而然中的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真知，是無為無不為的真理。這個了不起、偉大的理，是要在華人老祖先五千年歷史長河中，誠心、耐心、涓涓滴滴尋找，是可遇不可求，是踏破鐵鞋無覓處，得來全不費工夫。這個偉大的理，是無形象、聲色、味觸、無頭無尾、無先無後、無背景、無主觀客觀，不管你態度如何、如何誠懇真摯、技巧如何高明、方法如何縝密，每當你最後認為已經做完找到，別高興，那只是少得可憐階段的完成，和這個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理之本身，是不會得到切實了解。
這個偉大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理，是沒有規矩可循、沒有公式可套，沒有邏輯、沒有系統。平常你見到、聽到的，似乎只是個人留下一些給你臆測的資料，和內心生活所遺留足跡而已，這種資料、足跡絕非這個理的本質和核心。太極拳難易，真正的問題就是這個理的問題上。這問題，是佛曰「不可說」、是道家「問道不是道」，正是南宋儒家，了不起的朱熹大聖人說的「開口就錯」。中國禪宗是「傳灯不傳法」，所謂「達摩東來無一字，全憑心法傳功夫」，心法是心傳，非口傳、畫像。太極拳要參透這個理，一切隨緣自然，要惜緣努力，以心傳心，才能求得。
（五）、天下任何事情、任何工作，其實用價值和道德精神價值，都是事後出現。但是這個偉大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理，卻要在意識深處體會、實踐，要在心理學、生物學、物理學……一切科學分辨之前，去捕捉、去完成。
同學們，請記到：知識之可以傳授，是因為它是人類社會的公器，是有跡象，你可以跟它走，但你永遠在它框框裡跳不出來。等於學書法，臨帖入帖容易，但出帖很難。而這 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理，是在框框外，不在帖中。所以是：不可道、不可說、說不破、打不碎。當參透得到一些，那就完全不一樣。首先可使自己的心靈產生最高的寧靜和德性，而且又有無限的包容和含蓄。這些意外產生的大智慧，是不要經過你重重思考，就會不斷地隨時提供給你待人處世與做好事之道。這個意外大智慧不是靠觀想、靜思、禪定、靈修……等等而來，而是靠自己不斷地磨練、不斷地求證、不斷地行動，完全是動靜合一的體驗、體用一致的真實，更是一種偉大奇特，似乎不會在判斷上輕易犯錯，是自己潛能直覺反射，是自然而然的真功夫。有了它，我執、我貪、我嗔、我痴、我疑、我漫……這些無知的心理障礙全會自動離開、遠去不見。
說不透就是說不透，我大費周章、套來覆去、兜幾個大圈，目的只有一個：希望同學們務須認清自己，對這個「放之四海皆準」的太極拳至理，知道幾分你就落實幾分。先師說過，常人練的全是後天功夫，而我們相反，是練返先天，只要我們練返一步就比常人好。常人練的後天是知識、技巧、速度、重量……等等，充其量是五十步與百步之比。我們相反走一步，就超越他們，原因就是這個太極拳至理奧妙的地方。
太極從伏羲氏一劃開天，暢陰陽之秘，創太極到今天，雖然時代不同，人們生活不一，地球環境有差異，各有變遷，據我個人一生學習研究，跑十幾個國家，尋了很多古蹟，就是中國大陸近半數知名古蹟，我也親自訪過，以我現在古稀看法：先師鄭公曼青經過五十年努力，到了晚年，集詩書醫畫拳之精華，再飽讀古史經書，著《易全》之後，才真正將太極拳至理回到原貌。在歸道山前一週，在《愛的雜誌》專訪時，才說出他老人家心中的話：太極拳至理是放之四海皆準。
我從套書完稿後，二年來未曾認真執筆，今逢我八十賤辰，又逢售屋搬家，真是又忙又累。唯有忙累中戲筆，或許率真幾分，這幾分就獻給同學參考，多添個話題，「道家傳統太極拳沒有深淺之分，只有太極拳和太極操之別」。
刊登於 2013 年第 10 屆國際神龍日特刊
- 龍虎山的「道」字
- 山西太原三清觀
太極劍法
